距离上次登上峨眉,以及过去了大半年。这个计划终于还是坚持了下来(或者说完成了,或者说失败了)。前后两次情形的不同带来了一些奇怪的感受,微妙得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同行者的改变也让整个事情像是从一个轨道上脱下,进入了另外一个。

  冰爪插入冰里的感觉非常奇妙。像是一下子扎进了一个柔软、极具韧性同时坚硬和脆弱的东西,或者说像是穿过玻璃纸然后扎进了干涸的泥土里。这时的风景也非常奇妙,完全的黑白,是透过黑白滤镜失色的世界。在没有雪的地方是黑色的,有雪的地方是白色的,在闪光灯照到的地方是灰色的。这种景象缺失了某种真实感,只有前面那个等着的灯火通明的旅馆和热气腾腾的饭菜是真正的真实(事后却被证明灯火通明和那个饭菜是虚假的)。

  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些心理准备,这一次爬山并不很累。到了最后甚至有一些惬意。在冰雪覆盖的夜里爬山本来是上一次四姑娘山的既定事项,却在这里找补上了;或者说对应的是这个峨眉山计划最开始的冰雪之行。最后一节路放着歌并走走停停。原本我认为陡峭的几段路出人意料地平缓且距离短,没有费多少力气就跨过了它们。几波人从我们的身边走过去,消失在了树林的影子里。一晃已经九点了。

  我的回忆总是在欺骗我,让我将这一次旅程与上一次的峨眉链接在一起,但我发现相似处寥寥无几。不知道是季节的差异,我的差异,还是同行者的差异。两次旅程以不同的方式通往了不同的目的地。上一次旅程虽然称得上顺利甚至圆满,但总觉得哪些地方有所缺陷,从而让我觉着有些扫兴;这一次或许也是如此。或者说我一直都没有弄清楚,我自己究竟对着这整个事情的什么部分感兴趣。各种事情总是微妙且复杂,在我看着民宿窗外的溪水的时候就这样想。这个溪水并不大,洪亮的声音从那个水坝穿过来,虚张声势地让我以为外面要么是有大江,要么是在下雨。这种微妙的景象总是能够让我看很久也不厌倦。

  噢我忘了说同行的人的事。同行者有二,其一是三弟,我大概有半年没见过他了。他总是说自己忙着这个忙着那个,我自然是理解的,毕竟我经常也是如此,但不免让我有些担心;其二是Nof,最近才因为COC见过,女生一个人出来爬山或多或少让我有些敬佩。

  就在我盯着溪水看的当口,三弟正脱下短袖换上毛衣。这实在是鲁莽的行为,毕竟外面的门还开着,这样兴许不太雅观。我过去把门带上,然后回到了我的阳台继续看着溪水。一点也没变,他初中也是这样的。所以记忆并没有错。它在某些场合忽悠了我,又在一些别的场合分外清晰。就像我母亲经常说道的一个事情,我记得我在两三岁的时候去四姑娘上的半途上吐了,然后折转去了一个附近的农家乐。这件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不论我多么清晰地记着那个坡上就是一大截平地,它还是连绵不断地往上;以及不论我多么清晰地记着那个坡是多么陡峭,如今都显地欠些火候。我的记忆蒙骗了我自己,让我美化或者丑化了一些是什么事情。它不能忠实地把所有事情记录下来吗……我这样想。即使借助文字,这个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也会逐渐的发生变化,慢慢地在其中加入一些没有发生的事情,对于一些发生过的事情却再无印象。比如我多年后或许会忘记我曾经对那个山顶的玉米大加指责这个事,再一次买一个玉米;或者牢牢地记住这个玉米是一个洪水猛兽,难以下咽之物。

  我看见的一切东西都覆盖上了我的理解,在那个黑夜里雪地上的脚印里也装满了我的理解:这是一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的脚印,那是刚才擦肩而过的一家三口的脚印,尽管我没有什么理由。我习惯在我能够两阶两阶往上走的时候就两阶两阶往上走,这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但是却会快出一截。于是这让我有闲余杵着我的竹竿子,望着旁边的风景,以及望着后面三弟和Nof。我看着三弟总是在Nof前后一两阶的位置,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吧,这种事情我总是没什么耐心。这种应该就是某种偏执的观念,而不是什么事实。他不可能总是这样子没离多远,最多也只是大多数时候如此,但我就是这样认为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健忘应该是不错的事情 —— 有的时候我会这样认为。人的脑子总是有限的,我觉着抓住那些值得我记住的事情就可以了,别的就随风散掉吧;但往往这样的事情也记不住。我想记忆这个事情,是压缩事实的信息量的过程,用某些算法把次要的、或者说可以被忽视的信息藏在别的事实里或者直接扔掉。健忘的人应该就是采用了非常激进的压缩算法,失掉了大部分的信息,留下了权重最大的事实。那这种回忆是极度抽象的、偏激的吗?这样子似乎不对。我对于细节总是有离奇的记忆能力,对于一些大体上的观念却总是出错。比如人的行进姿势比人的脸更容易被记住,于我而言。于是我会记住那些在石头上面攀登又跳进水里湿透的猴子,以及从山顶上扔给三弟的那半个果子的样子,却会忘记有扔果子这个事情。这些应该是错误的记忆,或者也能说是健忘,这样会驴头不对马嘴从而失真。

  记忆有的时候自私。因为三弟和Nof大多数时候在我后面十米左右的距离,每次他们说一些什么,我总是听不真切。有的时候我会有的没的问一下他们在说一些什么,但总是飞快地忘掉。这些话并不是对着我说的,与我关联也甚微,出于礼节或者好奇,我问了一下,转眼就忘掉了,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但这些话题以后被三弟或者Nof又提起来的时候,我可能会拍一下脑袋说,啊,确实有这件事情;或者就一脸茫然。

  画面也是容易记忆的事情,只要稍稍注意久一点点。就像我盯着看了很久的那条几近干涸的小溪,它的走势和两边的零落田野我现在还能回忆得清楚。在下山的时候,坐在大巴里。上一次峨眉下山也是坐的这样的车,当时Y在不断地给我讲着《只狼》里的细节,甚至还给我放了几个视频。这一次的下山就安静了不少。Nof可能是在前面休息,三弟在旁边玩NS。大概半小时后,他可能玩累了,就开始眯着眼睛睡觉。人类的睡颜实在是有趣的东西,是只有在没有防备的时候才会露出的表情。平和且安宁。我盯着他闭着的眼睛和上面的眼睫毛看了一阵,于是我也觉得平和和安宁。这样的场景我能记忆很久,会和第一次登上峨眉看到的那个咸鸭蛋一样的太阳一样深刻。

  旅途中发生了不少的事情,一一讲述实在是破费口舌,也不太有趣的,而且因为我记忆的缘故,多多少少失了真。我不介意失真之类的事情,毕竟当我记下来的时候,它又失了一次真;而是其余的事情我如果尝试讲述,就会变成更加微妙的命题或者形式化的流水账。微妙的事情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才能表述的清楚或者拿捏出边界,而流水账参见上一次登峨眉的游记就足够了。所以就停在这里吧。

  PS.下了山回来,Nof说了关于“温暖”这个事情的时候,我有些吃惊。这确实是一个双关,但也是习惯性不经意的一个双关,我想当事人也没有注意到才对。果然旅途里三四个人的团体最为迷人,有一种精巧的平衡构建其中,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眼睛考量其余的人,揣测其余人的想法并把他们连接起来。知道他人眼中的自己和其余人的关联也是颇为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