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记
我站在山脊和另一个山脊的交汇点:后面是我攀上来的山脊,右边是连绵起伏的雪山,左边是继续沿着继续往上的道路。雪山和我站着的地方,距离着一个长着低矮灌木丛的山谷,山谷的泥土地上斑驳地放着些冰雪的白色。这个转折点立着一个醒目的木牌,上面写着800m。
一
在山里走夜路远没有想象中困难。晚上的景色非常古怪,雪山罩着一种蓝色的光晕,天空中闪着一些星星。四周的光亮除了头灯发出的光别无其它,也没有什么声响。
我跟在前面三匹马后面:一只驮着L,一只驮着行李,一只驮着X,向导在最前面走着。我时不时觉着我前面的马匹脚闪了一下,L在上面规律的摇动。我清晰地喊一声,“不能睡着了,马上睡着了会摔断脖子。”对方应答道,“我没睡。”这是路途上可能会有的声响。再不然就是伴随着我的脚步滑落的泥沙的颗粒声。
山间的小道全部都是踩实的泥地,也是不久前我登上山的道路。想着刚上山不足三小时就往下走,实在是觉着有些难受。我心里估量着当时自己走到这里的时候我花了多久,又多么费力,随着马往下移动。
下山的路基本是难走的。在稍平的一些道路,走起来颇为轻松,完全不费力。然而一路上那些嵌着石头的泥土坡,凹成二十厘米宽、三十厘米深的沟渠,坡度或大或小。但直着往下走是不可能的,只能不断地侧着身子往下面移动。脚踩在这种有石子的路上,滋味非常糟糕。像是不穿鞋子走在那些铺满鹅卵石的恶趣味的道路上那样,那些石头不断硌着我的脚。
“向导,我休息一下。”向导听到我的话停了下来,开始从马身上拿水下来;我从背包外层取出我的随手杯。扭开杯盖的时候,我觉着盖子和杯身中间结着一层冰。保温杯在我的背包里,打开扣子取出水是一件费劲的事情。想着也就喝下了随手杯中的冰水。只有这种时候能稍稍歇着自己的脚,然后四周看看这黑暗中的景色。不知道走了多久,四周还是低矮的灌木丛。“前面还有多远。”“大概三小时吧,到旅店的话。”向导回答我。
二
刚刚到山脚下的镇子,镇子就建在山脚下。一路上来的时候,司机就指着旁边的山脊说,这是你们明天要走的路。我并没有什么概念。来的一路几乎都是在云上的。穿过厚实的云层和漫长的隧道,到达了这个小镇。镇子面对的山上面覆盖着雪,一些树上也挂着霜。像大多数村镇那样,这个镇子建在两山之间的低矮处。
村子的海拔在三千三百米,这里拥有的是难以理解的静谧。什么声音也没有,能听见四周有一种非常低微的烧水那样低沉的呜呜声。这里不算冷,天气也还晴朗。对于爬山是相当不错的条件了,希望明日也是如此。
到晚上的时候,X架起了三脚架,饶有兴趣地对着天空一阵猛拍。我比较在意的是镇子的斜上方的山脊转角上,有一个中国石油加油站,这个加油站的黄色光带在整个黑暗的群山阴影中显得非常的突出,多多少少有些寂寥的感觉。夜降了下来,温度也是。回到旅馆吃饭,那个牛肝菌异常美味,菌类特有的香味和弹性在覆着的油光下实在诱人。老板说这是每年从山上捡的,每年能捡到的时间并不长。以及高原上的白菜豆腐汤也是出乎意料地好喝。
夜深之后,不太适合到处走,景色也没有明显的变化,于是我们都回到了房间。这个晚上或许没有安眠,一方面是对于第二天旅程的各种揣测;另一方面是高原上睡觉是一件麻烦的事。至于后者,是我的同伴们告诉我的。
三
睡袋的感觉很奇妙,我穿得非常扎实钻了进去。高原上感冒是一件代价不小的事情,为此还是穿多点好。我想着向导说的话。向导说,每年冬天植被稀少,是山上氧气最缺的时候。上山四五小时侯是高原反应最剧烈的时候,大概在晚上11点。第二天如果能适应高反应该就能登顶。我心里担心着X的状况会不会更恶化。“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叫我,我出去叫向导,趁夜下山。”我是这么说的,但也只能这么办,尽管我认为我的体力也很难支撑我走夜路下去。
大家都关了头灯。在这个乌黑的石头房里,那个木质的门框一开一合发出别扭的声音。不一会门开了,向导出现在门口。“大家先睡吧,明天状态好我们就去冲顶。”我们简单回应了一下,向导就离开了,走之前用栓子把木门绑上。现在那个吱嘎声没有了。“会不会氧气更少了。”L说。
这个晚上注定不好过。本来我还在对付睡袋逼仄的空间,突然就觉着心率加快。我的心跳声非常地明显,无论什么姿势都觉着心脏正受到压迫。同时头也开始微妙地疼了起来,若有若无,断断续续。在我试图适应这种状况的时候,旁边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声音。“帮我叫一下向导吧,我觉得我头要炸了。”是L的声音。连夜下山的情况我已经预料到了,但L先这样说还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我答应了一声,然后又在睡袋里面躺了一会,决定起身。突如其来的头疼钻进了我的脑子,迫使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我戴上头灯离开了逼仄的石头房子,进入了大本营的那个平坝。现在这里安静且漆黑一片,在这外面我的头疼也突然得到了缓解。屋子是一栋栋黑影。我迅速地朝着向导屋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四
栈道比我想象的更加复杂。它看起来是一个轻松的选择,但却反复考验着膝盖。在进入检票口以前的一段距离是被栈道负责的。从四姑娘山山底开始,是一截栈道;到了半山腰以后,我们会偏离栈道,进入泥路;最后登顶的路程有一段是石头路,也是最为困难的一段。第一天的路程是从山底爬到大峰大本营,距离在17公里左右,从海拔3300抵达4200。也就是今天需要完成的路程。
两位同伴L和X都是基本没来过高原的,我在青海西藏都呆过一两周时间,应该算是能够接受高原的环境。我试图找到一个节奏,在栈道上行进。然后我发现两位同伴的速度略慢一些。这种时候我就杵着我的登山杖,望着还能看得非常清晰的小镇,等着他们爬上来。这里的气候长不了什么高树子,所以视线里的都是灌木丛和裸露的地表。再往上一点的山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雪的痕迹。
我心里有了不妙的感觉。斜上方四姑娘山的四座山峰朝着下面看。
五
白菜汤出人意料地美味。这个泛白的汤朝着四面八方散发着热气,我一不小心喝了三四碗。现在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地平线那边是诡秘的蓝紫色,剩下一些细微的地方还留着一丁点红光。但其实这个场景我一点也看不见,完全是我在这个狭小的黑色屋子里这样想象着。这是一个石头堆成的屋子,除了桌子上悬着的一盏便携式的灯和向导头上的头灯,便没有更多的光亮。
菜很简单,不过分量很大。吃饭的人是我们一行三人,大本营的负责人和我们的向导。我们路上遇见的几个也是攀登大峰的人不住在这些石头房子里,而是附近更高的一个石头上的帐篷里(他们的处境应该更加窘迫)。能在这个地方吃到热食确实是令人满足的事情,感觉身子就突然轻松了起来,高原的压迫也减轻了不少。但情况并不很乐观。
X的喘息声在这个逼仄的空间中显地非常明显——那种急促、低沉的喘息声在整个屋子里游荡。X在4000左右海拔的位置就决定骑马来到大本营,我也是在大本营才再一次见到X。“呀,你嘴唇完全乌啦。”向导这样喊了一声我才注意到他的嘴,确实是非常不正常的颜色。明天应该不能继续往上走了,剩下的问题就是今天连夜回去还是明天天亮后再回去。这才让我觉着冬天来爬这座山是鲁莽的行为,以及在没有高原经验的情况下。
无论我觉着这个汤多么美味,X终究没有食欲(L则显地比较正常),很快就结束了晚饭。这个时候我能离开这个黑暗的屋子去外面透口气,顺便看看我想象中的景象。很遗憾的是这个景色比我预计的颜色少了不少。现在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只剩下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峦边缘上微弱的光线。四周只有月亮照射的地方反射出蓝银色的光,照出了近处的那个帐篷,一部分平地。黑暗完全掩盖了我不久前刚刚登上来的路。
我和L劝X多走走,这样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X考虑了一阵开始架起他的三脚架,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我觉着有些冷,便回了房间。房间里也是漆黑一片,我很久没有在这样黑暗且宁静的地方呆过这样漫长的时间了。我想掏出我的电子书看上几页,但觉着这样的温度里电池会很快耗光,我有觉得有些头疼,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在黑暗中发着呆。
六
我没有想到这段路如此漫长,尽管是水泥平路,四周还闪烁着现代科技的路灯,它还是显得漫长。当我的登山杖触及到地面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它完全不给我任何支撑地缩短了一截。这个登山杖坏了吧!我心里这样想,但我早就知道这个登山杖坏了。我分明觉得脚掌上每一个地方都在喊疼,但是我不能停下脚步。在L说了一句他困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如此清醒。
这本是一段我可以选择骑马的道路,但我拒绝了。L和X现在好多了,已经没有在马上,而是强打着精神自己走。但他们的步伐比我快多了,我追不上他们。你是一个顽固到了骨子里的人,我暗骂了自己几声,咬牙切齿地,你是一个顽固到了骨子里的人;这会付出代价——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没有心情去留意现在天空的样子了。昏黄的灯令人感到慰藉又绝望。我看见我拖长的影子在我的前面后面交替闪烁,我如果能有我的影子那样迅捷的速度就好了,但影子不能比我更快。
七
在那个转角告别了L和X,剩下的路是我一个人的路。这里大约是14公里的位置,海拔4000左右,距离目标已没有太远。手机早已没有信号,这一路上我们已经消耗掉了所有的水和食物,我的背包中只剩下几条士力架。
“我的杯子里还有一两口水”,我这样告诉他们,“我大概两个半小时候就到了。”向导为我指了一下路,说是那山间的石头房子就是目的地,问我看见了没有。我满口说着我看见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见着。那边是两山交叉的地方,有一条看起来能够走上去的路。
抵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4点了,据向导的说法,大部分人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了大本营,然而我还距离那里很远。现在早已离开了栈道,变成了完全的泥地。马蹄印子深深浅浅,雪也零零落落。路途经过了一两个寺庙,和播放着防火广告的电视(这令人非常惊讶,且早就没有了踪影)。来的路上偶尔碰到了几个登去大峰的人,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没有聚成同行者的可能,见面聊了几句之后就各自爬各自的了。
我看着他们骑着的马远离了我的视线,曲曲折折地在山脊上游走,我的道路才真正开始。最后的三公里路。这一段路比之前的更加恶毒,山间的风顺着山的一侧刮过来,持续不断。我贪婪地搜索着没有风的角落,但在我刚刚坐下的时候,一阵更猛烈的风就突然吹了过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山的阴影开始越来越大,风的温度也随之下降。这个时候已经不能长时间的休息了,只需要停上一分钟,身子就会冷上大半,酸痛和疲劳就会从每个角落涌出来。靠着石头休息一会吧,半分钟。
八
天快黑了,我看见一个登山者灵巧地顺着一条窄路往上移动。我应该在刚才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向他讨一口水喝,就不至于我现在正盯着远处的积雪想入非非。水是重要的,但冰水恐怕对心脏不利,这不好。我觉得口干,但没有任何办法。或许现在还剩600米了。我往上走两步,就用登山杖杵着歇一小会。天黑之前我必须走到大本营,不然事情会更加复杂。我侧身往下看去,不远处是那个800米的标牌,旁边坐着刚刚和我聊过天的另一队人的向导以及那一队人。他们坐在那里休息,那里确实不错,没有风,有块相当大的石头用来歇脚。我往上望一望,嗯,不远了。
这恐怕就是口是心非,我大概只知道我需要往上爬,但完全搞不清楚情况。我现在有些头晕,应该是高原反应的影响吧;两条腿也开始慢慢不听使唤,这应该也是高原反应的影响吧。600米。我恍惚间看到远处的一个山尖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在向我招手。这是L、X还是向导?还是说只是我的错觉?头疼。
九
我已经听见了汽车的声音,黄色的灯光已经染上了我眼前的区域。很快我就要离开这座山进入现代的世界,然后阻拦在我面前的是一段崎岖、狭窄、陡峭的下山路。我的同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们并不费力地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想起下山的时候,有一段路很陡,向导看不了两匹马,于是状况稍好一点的X只能先下马和我一起跟在马队后面。然而X的状况只是稍好一点,我们只是走几步路,他就会被黑暗遮住,只剩下头灯的些微亮光在灌木丛的影子间闪烁。
我现在在他们眼中就是这样吧,甚至还要狼狈许多。一路上的下山路都是这样,崎岖、狭窄且陡峭。我觉得它们磨破了我脚底的每一寸皮,顶破了我的指甲。落脚的时候我觉得麻或者疼。然而这样的路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就在与舒适一墙之隔的地方。每迈出一步我就得嘀咕一些什么,然后吸一口凉气。复杂,爬山原来是这么复杂的事情。我一下子多了许多想要抱怨和咒骂的人和东西,只是因为我自己的无能、怠惰和执拗。但果然我还是要这样做,即使我分明地感受到了挫败。
十
我的靴子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已经和它最开始的样貌完全不一样。爬山这样的事情,我的靴子记得比我更牢,它在一日之内与这座山交谈了几万次。
后记
完成这篇游记的时候已经是3月3日了,距离最开始写作这篇游记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其实一些感受已经淡忘了。我一直在迟疑不定应该讲述哪些事情,同时放弃哪些。因为这实在是一个枯燥且琐碎的一堆事情拧成一团,但我又不得不认为这件事情本身有记录的必要。所以搁置了如此之久,以至于峨眉之行回来后才匆匆结束了这一篇。
希望匆匆了结这篇的另一部分原因是,我在考虑是否需要记录前几日峨眉之行(那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如果这篇不结束,是没有办法做那个考虑的。
我想之后或许还有攀登这座山的机会,尽管我心里非常清楚这个行程和受苦无异。起名为《蒙尘记》只是一些自嘲而已,没有什么狂妄的想法。那么就写到这里吧。
2021-3-3,作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