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没有做梦的才能,当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刚刚把手机放下的时候,就来到了第二天睁眼的时刻。这中间的时间是一片空白;现代科学说,这些人不是没有做梦的才能,而是缺乏将梦记下来的才能。这些没有做梦才能的人的梦,要么是过分抽象的,要么是令人恐惧的,仿佛清醒的时刻太阳照见的角落里隐藏的污渍纠缠在一起,躲在了这些被忘记的梦境中。然而这些没有做梦才能的人,也会突然记起一两个梦,并为之感到毛骨悚然。

  说这些人可以刚刚靠在枕头上就进入没有梦的梦乡,并不是那么贴切。比如我,有一次朦朦胧胧间,我回想起了一两年前,坐在新加坡的前往樟宜机场的地铁上的场景,当时我拖着我的箱子,背着我的琴。在这个地方呆了一学期,觉得一切都正常,仿佛从来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于是突然对回国即将面对的一切陌生了起来,看着这个架在地面上的地铁,便觉得地铁从来是这个样子;在地铁上看着窗外流逝的风景,仿佛下一个学期才是真正交换的时候,现在只是过来摸了个底。

  这一切真切的感受都从那个即将跌入梦境的时刻回到了我的脑海里,就当我意识到我现在正清醒着,正思考着这一切的时候,像断了的唱针,我的思考滑入了不知道颜色的空间,然后就来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人如果没有梦连接起一天又一天,是不是在夜晚到来的时候就被杀死了一遍,等到第二天又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没有梦的睡眠,是不是就是死亡的样子。我想起的那个新加坡地铁的一切,细腻又生动,仿佛一切的色彩和声音都凌空出现。这样的回忆是不是艺术作品认为的走马灯。那死亡真是宁静。

  突然某一次,这些人记住了自己的梦,但却不敢记下来。有些时候,等到时间流逝一点点时间,就永远丧失了记下的机会。或许只是寻找纸笔的时间,灵感就走丢了。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清晰地记得一切,记得自己梦中背负的人影和沉重又富有希望的呼吸,像是记得那个新加坡地铁一样记得清晰,但是却不敢记下来。这样的梦辜负了自己,还辜负了一些可能存在的人影,它们就这样被记了下来。就像那个卧在枯萎的土地上的凄惨的火车车厢,在我现在看来藏着可怕的欲望。梦里藏着比醒着的时候更加悲切而难以洞察的邪念;或许不做梦的人,真像科学那样忘记了自己的梦,作为某种自我保护的措施,将这些欲望藏得更深一些。

  有一天我从课上离开,路过了一个卫生间。卫生间的门前一侧,站着一个紧张的男生。他全身紧紧地贴着墙壁,两只手掌心朝墙,粘在墙壁上,眼睛不住地盯着卫生间的出口。他等待着。我离开了那里,希望他完成了他的目标,这样他当天或者以后的梦里就藏着更多的温情。本科的时候,我的室友说他每天都做梦,他记得他的每一个梦。在第二天早晨我们刚好能一起去食堂寻找早餐的小道上,他会讲这样的梦境。我记得他讲过有一次他和同学去游乐园,在过山车下降的时候冲出了轨道,掉到了校园里,开学了。我想我喜欢这样的梦,他们快乐又简单。能记得这一切温馨,或许是另一个角度的自我保护。还有一些人梦里藏着团聚,一些人梦里藏着成功。他们清晰地记得这一切,永远不会忘记。

  有这样的时候,这些记不住梦的人,突然从梦境中找到了快乐,被阳光照醒了眼睛。他们哀嚎着,想要回到那一些梦境中。他们假装睡过去,希望继续刚才的故事;有的时候这些故事接上了,却变了味。这些半梦半醒的人继续哀嚎着,追寻着刚才的梦境。等到又一次醒来,或许连做过梦这样的事情都忘记了。有的人醒的时候脸上沾着些清泪,嗓子发干,像是一点都没有睡醒。我们不把这样的梦境叫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