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金乌(上)
相传在盘古开天辟地后不久,天地间仍处在某种混沌,在这漫长的时间中诞生的是一种金色的鸟,它被人们称为金乌。
——《华嵇纪-卷三》
金乌 (一)
“金乌”是我在乡下采风的时候,偶然从小镇里的一个当铺的老板那听来的事情。他显然不是很清楚金乌具体是什么,只是神神叨叨地说这是一种不可靠近的神鸟,通体金色,凡靠近之物均不可逃脱灰飞烟灭的命运。看着他一脸的严肃,这毫无疑问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开始在坊间搜索关于这个“金乌”的故事。我发现这里的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大都不太知道这个事情;但老人们或多或少都听过这个故事。他们对于这个事情的表述没能更加详细,只是慢慢得知了所谓“金乌”可能是复数的存在,甚至可能是一个“种族”,如果我们能这样称呼。
这样无谓的搜索持续了约莫两周的时间,也接近了我采风得到的假期的时间的尾声。尽管期间一直在这周围打探“金乌”的故事,但总归觉得这还是在迷雾里的一个东西,是一个比传说更为难以信任的东西。但我相信所谓传说皆具有某种源头,而这个源头就是我感兴趣的东西。抱着最后的期待,我走进了当地的图书馆的古籍区,打算在这里碰碰运气。
正当我搜索到一部叫做《华嵇纪》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某种灵感,笃定这本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了。我顺着他的编号朝着书架上寻去的时候,却发现这本书不在架上。它被借走了?我很失望地回到检索处。这些小挫折难以击败我这样折腾的人,于是我开始不依不饶地询问检索处的工作人员,连珠炮地询问着,“这本书现在在哪里?”,“哪里有它的副本或者有谁知道这本书情况?”等等的问题。工作人员陷入了某种茫然,慌乱地回答着:“它不在书架上吗?”,“哦哦,我不清楚它的情况,但我认为图书管理员或许知道”。然后我追问道,“那图书管理员现在在哪呢?”。工作人员便又开始吱吱唔唔了。
尽管工作人员的无用超出了我的想象,但还是给我指出了一个方向,“在那边有个小梯子,那个梯子一直往上,通向一个小阁楼间。阁楼间里是我们图书管理员的办公室,你去那里问问。”这是我知道的一切新鲜的信息了。
尽管不怀什么期待,我还是爬上了这个梯子,见到了一个空空的小房间——里面空无一人。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房间,四处的装潢也是崭新的,仿佛家具是刚刚才被搬放至此,没有任何沾上的灰尘,这对一个阁楼来说简直难以置信。这里摆放的东西也让我认识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很快会回来。于是我暂时离开了图书馆,到了对面的一家面馆,打算随便吃点什么。但这里的人山人海的吃饭场景让我食欲全无。匆匆吃完,发现现在还没到图书馆上班的时间,不得不在旁边的一家小茶馆里面整理这段时间采风的成果。然而由于我过于执着于金乌,自己的工作进展反而是一筹莫展,觉得这次的采风终归是失败了。
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失望之后,我再一次回到了那个阁楼里的小房间。“不,我不知道有这本书。哦,或许说我听说过,但不详细了解。”,“不,我不是古籍区的管理员,我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你不该来找我,你应该去三楼的那个总管理部。他们或许会知道。”然后我得知了如何到达图书馆三楼——这实在是非常费劲的一条路。
在我找到他们所指的总管理部的房间时(事实上,我在中间绕了很多很多的路,三楼有非常繁复的办公室设置,每一次我敲开一扇门,都会有一个铁板一样的脸出现告诉我,“对,我们是总管理部,但不我们不负责你希望询问的内容。不是我们这里,你应该去检索处问清楚。”),我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
“请问,我在找一本叫做《华嵇纪》的古籍,请问你们知道这本书现在在哪里吗?检索处告诉我这本书并没有被借阅,但……”我试图组织我的语言。“但它不在这里对吧?”管理人员看着我。“对,我想……”我注意到他直愣愣地看着我,但还是不得不接下去,“我想知道这本书在哪里,我想立刻借阅它。对,我想立刻借阅它,我赶时间。”
他看了我好一阵子,好像仔细的考究着我的眼睛和鼻子的位置是否正确一样最终得到了准确的结果一般,终于开口了。“你的情况我清楚了。你希望立刻借走一本没有被标注为借出的书,或者他的副本……”此刻他桌上的电铃响了,然后他结束了到嘴边的言论,说了句失陪然后快步离开了办公室。我窘迫地站在那里。
大概一刻钟后,管理人员回到了办公室,在自己的椅子里坐下,在文件里一阵翻找之后,“对的,对的。我知道了,我今天早上刚刚收到一份整理的古籍清单。清单显示你要的那本书,在一楼小梯子通往的阁楼里存放着。不过那本书非常破败了,你可能看不到它。如果你想看到这本书,你需要找那里的管理员。”“可是我刚刚从那里过来”,我小声抗议。“如果可以”,管理人员看着我,“你能告诉我你找那本书做什么?我看过那本书,或许还记得什么。”我感到我露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真的?那太好了,我在找关于‘金乌’的事情,请问您知道吗?”“对,我知道,那个‘金乌’。”
金乌 (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了这句话后停了下来,开始在文件堆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尽管我们都知道他翻找的动作并不会帮助他回答这个问题。“《华嵇纪》里确实有着关于‘金乌’的记录,但还是不甚详细。有这么一句话,‘相传在盘古开天辟地后不久,天地间仍处在某种混沌,在这漫长的时间中诞生的是一种金色的鸟,它被人们称为金乌。’我记得很清楚。”
我草草地在笔记本上记下这句话,这基本上是这段时间最为切实、明确的进步了,但还是,存在于语言这种转瞬即逝的载体之中,甚至我连自己是否有一部分字没听清而理解错误都全然不清。就在我这样思考的时候,声音在这个房间中的混响也结束了,于是我不得不重复一遍他的话以得到确认。他点了点头,同时示意自己也不记得更多的细节了。“总之你可以去一楼阁楼拿到那本书,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它应该在那里。”
事情发展至此,我不敢认为关于“金乌”,我能从这本书里找到更多的细节,于是我点了点头,对他表示感谢,然后离开了。但我很快意识到,在这个小镇里,对金乌感兴趣的不止我一个。
在我的上次徒劳的搜索后的两天的早晨,我所居住的宾馆前台告诉我有一位女士曾经给我打过电话,关于“金乌”的事情。我很激动地记下那个电话号码,向宾馆道谢后匆匆忙忙走到外面的电话亭,拨下那个号码。不一会,我听到听筒里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请问您是那天搜索那个‘金乌’的先生吗?”“是的是的,请问女士是?”
我明显感觉到对方有些许迟疑,但还是立刻答道,“我也是搜索‘金乌’的人之一,我在小镇的图书馆里和检索处询问一本叫做《华嵇纪》的时候,检索处工作人员告诉我,就在两天前有位先生也问过这部书的事情,她给了我一个电话,于是我迟疑地打了过来,发现接电话的是宾馆的前台……所以……”听到对方这样说,我不免失望——这意味着对方知道的信息应该不比我更多。我把我收集到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这样吧,我希望再去一次图书馆。我想自己找到那本古籍看看。”我感到些许无奈,但还是只能回答说,“好,我也打算这样做来着。不然就明天吧?”然后是一些琐碎的约定。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的时候,我在图书馆的门口看见了一位端庄的女性,相当文质彬彬。既然是追踪“金乌”的人,自然是一个研究传说或者民俗之类的学者了(除了我这种仅仅出于游手好闲性质的)。我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她我就是那个搜索金乌的先生。
“哦,早。”“嗯,早。”套路的见面礼结束后,还是有些许尴尬。“那我们进去吧?”在进去的过程中,我再一次简单地向她说了一遍自己那天在图书馆里的糟糕经历。这一次我有了明确的目的地,那个曾向我背诵过《华嵇纪》内容的管理人员。我直觉地知道这是位某种意义上的“该书籍”的最高管理者。
因为我已经来过了三层的总管理部,这一次我很快找到了这个地方,见到了上一次的那个管理人员。我示意让女士先进去说明来意,自己也紧跟着进去了。管理人员的回复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异,依然是让我们去一楼阁楼间找图书管理员。但我们不依不饶地问了许久,管理人员表示自己在下午会给我们一个回复,关于那本古籍现在在哪里、是否可借阅这种种问题都会一一告知我们。我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三楼总管理部。
“现在我们去哪里?去一楼阁楼吗?说不定能直接看到《华嵇纪》。”我点头表示同意。不久后我们站在了一楼阁楼间的地板上。这里的一尘不染等等特点完全如同上次,这一次书籍管理员正坐在我们进门正对的那个办公桌上。上面的台灯发出橙黄色的光线,让整个房间的整洁呈现出了一种奇特的氛围。“嗯……那个……”站在我身旁的女士打算开口,“我们是来询问关于《华嵇纪》的事情的。总管理部的人说,这部书现在正在你们这里,请问我们能看一下吗?我们只对这本书的一部分感兴趣。”“啊,很遗憾!我们并不知道这本书在哪里,正像我们之前告诉过你们的这样。这样的书籍不会经过我们管理员之手,而是直接交给古籍管理员。”“但我们怎么找到这个古籍管理员?”“这个我也告诉过你们了。”图书管理员很不悦地看着我们两个。
很快图书管理员似乎看出她的态度太强硬,便补上了几句。大概是说她确实不知道情况,这些书不经由她们之手,我们找到古籍管理员一定能要到这本书云云的话。并且对总管理部管理人员记忆的段落表示不予评论,“我没看过这本书,它压根没到我的手上。”然后又紧接着说,建议我们不要接着找这本书给图书馆带来麻烦云云的话,又表示那本书没有什么价值云云。我们简单地堆笑应付了一下就离开了。
“我查找了这里的所有文件,关于那本《华嵇纪》的。”管理人员转动着他的小转椅,“记录这有关它信息的,有且仅有我说的那个关于古籍的清单,除此之外,我找到了一些专家。他们有的肯定地表示我的回忆是精确的,但这本书恐怕已经不容易找到了。它或许作为重点的保护对象保护起来了。”我们正想追问更多的细节,但管理人员露出某种无可奉告的神情,把我们请出了总管理部。
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你是为什么需要找到这部书?”这位动人的女士回答道,“我是研究民俗的学者。我在研究中发现在一系列讨论宇宙生成的传说记载中,都提到了一个名为‘金乌’的生物,他们表示,这种生物在传说中的地位不可动摇。但是在我查找一切关于‘金乌’的论证之后,发现他们不可避免地引用了这本名为《华嵇纪》的古籍。然而我跑遍了大半个都城,都没找到这部神秘的古籍,我一直追踪至此,找到了关于它的些许线索终于也在这里断掉了。”
她停止了讲述看着我,似乎想听听我寻找金乌的理由。面对这样认真的学者,我对自己的画家身份感到羞愧,也耻于告诉这位博学的女士自己仅仅是处于好奇才这样大费周折的,于是我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出声。
《华嵇纪-卷三》
相传在盘古开天辟地后不久,天地间仍处在某种混沌,在这漫长的时间中诞生的是一种金色的鸟,它被人们称为金乌。
金乌通体金黄,部分呈现赤红色,故也名赤金乌。金乌呈现鸟的形态,有宽阔的双翅,展翅可包揽视线中的全部天空。其全身仿佛被火焰包裹,以致耀眼夺目,人类不可长久直视。观看过久者眼睛会呈现异变,留下黑癍,之后该人若观察其余物体,皆会看见一淡黄色重影,并呈现出金乌的轮廓。
金乌每日自阴影处起飞,连续飞翔一日到阴影处停歇,凡飞过之处,皆一片光明灿烂。传说,金乌非晨起松枝所挂之露珠不饮,非夜雨后拔起之笋不食。后来,金乌渐渐隐去了踪迹,声称自己看见过金乌的人也明显变少。为铭记这种神鸟,世人为太阳起别名为金乌。(灯徽氏作。)
现代的金乌(一)
由于各种寻找的尝试我都碰了壁,再加上自己的假期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用尽,不得不起了归意。“这个传说虽然是从这里被我发现的,却不意味着这个传说只有这里才有。”我一边把我这几日的衣服收进包裹里一边这样想。我走到旅馆的柜台,把这几日的旅费和伙食费一并结了,突然起意想要给那位女士打一个电话。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就借旅馆的信纸随随便便写了些告辞的文字,放进了旅馆门口的邮筒然后就离开了。
后面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却总是记挂着那个叫做“金乌”的生物。我尝试找了不少当地的民俗学家、民族学家,但也只能说是一无所获。有的民俗学家能说出《华嵇纪》的名字,而其他的则都摇头表示从未听闻。经过几日的折腾,虽然绘制的作品还在缓慢地推进,但心思总不在上面。每次画上几笔,便觉得索然无味,想要拿起画板就砸下去。想着“今天就到这里吧”,就掷下了笔,接着苦恼“金乌”的事情了。
反复苦恼了几日,一日在外出吃饭途中偶然发现散落在地上的报纸。报纸上用那种廉价的纸印着夸张的大号字写成的夸张的标题。我拾起这个报纸,报纸名为《日新日报(娱乐版)》。反复翻了几次。这个报纸的报社(日新报社)是当地非常有名的一家民营企业,除了专门刊登国际或者全国要闻的核心报纸,还有许多八卦花边、娱乐活动的周边报纸。我手上的这份《娱乐版》便是报道娱乐周边的小报。大标题是某某马术比赛,哪位哪位和哪匹哪匹又夺冠了。我随便翻了翻,寻人启事、招聘岗位、治疗脚气的广告什么的,真的是应有尽有。我想了想,带着报纸回到了画室,试探性地给报社打了一个电话,问了问刊登小边角启事的要求和酬金等等。心里盘算了一下,便联系报社,打算在该报的小角落连续登个一周的广告。
”先生们好,鄙人系某某画社画师,日前打算以本地传说为题绘制大型主题作品。但在‘金乌’这一主题上缺乏素材。望知情人士将信息材料邮寄给本人,经验证后将重金回报。“后面是我的地址、联系方式种种。带着这个短讯造访了报社,将之交给了报社之后,我并不期望能获得什么新信息,还是就回到画室接着开始自己不安稳的创作。
报纸所说的”以本地传说为题“这个,其实并不是胡诌的,也的确是我目前正在从事的创作。我本次前去采风也是希望搜集这方面的线索。然而七色鹿、玉蟾蜍此类,比起这神秘的”金乌“都突然间黯然失色,也不怪我看着空白的画布灵感顿失。看着满屋子混乱不堪的景象,我才反应过来,我现在还饿着肚子。
现代的金乌(二)
伸伸懒腰,打算出去溜达一下。我习惯性地走到楼下的收信箱,打开收信箱的盖子,抖出一大堆信件。里面多是各地画展的过时的邀约等等,夹杂着一些通过不正常方式塞进我信箱的糟糕小广告。我把这些信件摞在一起,在桌上震了震,让它们看起来规整了一点,便准备扔到最近的垃圾箱里。
这个时候,一个包裹的有点凸起的信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封信件不像那些喷着怪异味道香水的邀请函或者小广告,只是在信封上写着收件人的姓名和地址。我把这封信挑了出来揣在了衣兜里,把别的都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开始信步四处溜达。
回到画室,刚刚坐下准备泡杯热茶,才想起包里还装了一封奇怪的来信。我把它从衣兜里掏出来,平展在画桌上,起身去泡了杯热茶。
“画家先生敬启。”
这恭恭敬敬的样子,和这种看起来不太精致的包装,恐怕是哪里的穷酸书生吧。我用裁纸刀划开了信件表面,看见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根不明所以的黑色羽毛和一封有着清秀字体的书信。书信写得密密麻麻,显得非常缺少纸张的样子,但是在这众多的字迹里,我抓住了这样一个词:“金乌”。难道说,这个羽毛……?!我搁下了自己的水杯,迫不及待地抓起这封信,全然不顾这封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寄给我,开始了阅读。
(事实上,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我在报纸上刊登启事后的一个多月了。尽管对“金乌”的好奇未减,但是出于养家糊口,我不得不把自己的精力重新集中到自己的传说主题的画作上。画作的进展异常地顺利,让我渐渐忘了我在报纸上登过启事这门子事——这个事实还是在我读完这封信件,正意犹未尽的时候突然想起的。)
以下是我收到的信件的原文,我承诺信件的内容没有经过任何修改,一字一句甚至连一个标点都没有被擅自动过,除了我隐去了信件寄件人及其朋友的姓名,用张三李四这样的名字代替了。
现代的金乌(三)
画家先生敬启,
抱歉贸然给您寄来此信。鄙人深知这已经是您在《日新日报》上刊登征集信息启事的三周后了。近日您未继续在该报纸上刊广告,鄙人以为您或已经完成了创作,或因没有足够信息而未能继续创作。(鄙人真诚希望事情正如前者发展。)
正如前文所言,鄙人此番来信,是为画家先生提供些许关于“金乌”的信息。您也不需要给什么回报,如若能助力您作出名画,鄙人便已心满意足。
余下不表,鄙人不止在书中见到的“金乌”一词,而是自己亲眼看过几次。此事回忆起来,已是三四年前的事情。那时间,鄙人费尽心力准备某书塾的考核,成年累月翻阅经书。然枯燥之至,每过几日,必得起身,至林木葱郁之处放松身心。其间某日,艳阳高照,恍惚间,天地昏黑,轰响阵阵;狂风大作,芳草皆俯伏,盖一大鸟自云间飞过。鄙人见识短浅,竟一时愣在原地。待大鸟飞过,轰鸣渐消,鄙人方得回神。其势惊天动地,仿佛书中所述“金乌”,然并非金色,而是通身玄黑。
鄙人深觉惊骇,便连连造访此地。后又见得几次大鸟。数次后,鄙人以为,大鸟于太阳升起后数时后飞起,太阳落下前数时飞回。其与《华嵇纪》中所记相差甚大,其虽声势浩大,然无令人顶礼膜拜之气质,与鄙人所想象神鸟相差甚远。尔后几日,鄙人虽仍定期造访该地,但无缘再见到真身。然而,鄙人对此大鸟乃金乌这一观点深信不疑。
画家先生必嗤笑鄙人所见绝非金乌。先生请想,书中所记金乌距今已不知多少时日,其岂能千百年间丝毫不变,从未演进?金乌记述渐少,并非金乌隐其身遁其形,只因其演进变化,肉眼凡胎不能辨识之,而神鸟岂需隐身遁形!且以其遮天蔽日、芳草失色之形态,不做他想。
随信附有鄙人经过多次探访在博物馆中找到的类似“金乌”羽毛样式的样本,但颜色和大小与鄙人所见相差甚远,仅供您参考。此外在另一个包裹中是鄙人在金乌驶过地点拾到的一小片黑鳞,鄙人猜测此为金乌的爪上遗落,故也随信寄送。然黑鳞不能放入此信封,遂将其单独包装在另一信封中一同寄送。
顺颂时祺,
张三
现代的金乌(四)
我看完这封信不禁哑然失笑——这不是现在时髦的所谓”飞行器“这样的东西吗?这终究是个每日读书读蠢了的书呆子罢了,出去散步竟然以为自己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个所谓金乌羽毛的东西,不就是类似螺旋桨的翼片这样的东西吗?实在是有点可笑了。想到这里,便也觉得自己也是值得笑话的角色。哪里有金乌这样的东西呢?居然还在最开始对那根羽毛产生了这样的无端的猜测。算了吧,让那”金乌“去吧。我把这个之前备受我期待的信件和那根黑色的羽毛揉在一起,丢到了我的废纸篓里,想到他提及的”黑鳞“,应该是早早就被我扔到收信箱旁边的垃圾箱里了。
抿了口桌上的热茶,我接着完成我的画作。
这个事件之后,我对金乌的兴趣顿时减了大半;加上工作缠身,又任何搜索金乌的进展都碰了壁,完全没有任何推进。就算是我这样游手好闲的角色,也终于奈何不了这个神秘的传说,只得作罢。往后我的工作波澜不惊,金乌也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淡去。几个月后我从那个小镇的图书馆那收到了一封明信片,意思是那边收进了一批古籍,诚邀热心读者前往云云。至于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了。
屋顶的金乌(一)
像往常一样,我坐在自己的画布前。然而我画室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我用自己主题展赚到的一点钱,在原来城市的隔壁购置了一个新的画室:这个画室临海,其余两面为山。这里虽然看起来偏僻,但是去最近的城市还算方便。但由于不在城市里的缘故,前来拜访的客人还是少了许多,我也幸得个清闲。为了这里的美景,我特意凿通了一面墙,改造成了大玻璃,这样能一览外面的美丽风光,顺便也让画室看起来宽敞了很多。不知道是因为周围环境变化了的缘故还是什么,一时间灵感如喷泉般涌出,所以我也能全身心地投入在创作中。
在我搬了新家后约莫两三个月的某日早晨,我还在叠放被子的时候,听见一阵沉稳有力的敲门声。这个地方、这个点,不太会有人来的。“画家先生,”我听见门外有个浑厚的男声在喊,“麻烦您开下门。”行吧。“好,这就来。”我把刚要叠好的被子就扔在那,带上卧室的门,走到了客厅旁的玄关。我打开门,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是谁就注意到了对方的穿着。
门外站着可能有一米九的壮汉,全身站得笔直,穿着浅蓝色的笔挺制服,腰上跨了一个四方形的小包,带着令人愉悦的笑容。这是民警的制服,虽说谈不上熟悉,但还是能一眼认出来。我在那里愣了一小会,“请进,请进,民警先生。”对方鞠了一小躬表示回应,然后走到了客厅的沙发旁边。我示意他先坐,然后自己去厨房准备一些红茶。一会后,我回到客厅。“请问民警先生来鄙人的小画室做什么?”我一边将茶杯递给他。这位熟练地把杯子接过去,喝了一小口,然后把杯子放了下来,前屈自己的身子看着我,“先生,您知不知道那个叫做‘金乌’的盗贼?”
屋顶的金乌(二)
我迅速回想起了半年前的报纸,当时铺天盖地地报道着“金乌”的“光荣事迹”,几乎这附近的所有博物馆都曾被他光顾过,然而每次都能逃脱。我当时也产生了一点小兴趣——那已经是我停止调查“金乌”后的一年多了。这个“金乌”之所以被称为金乌,是因为他的每一次偷盗的展品的现场墙壁都会抄录同一段话,这也就是我曾经记下的《华嵇纪》的那一段对于金乌的表述。尽管莫名奇妙,但这个盗贼还是被民间用“金乌”称呼。
由于警察一时间的束手无策,加上政府的高额悬赏,当时还掀起了一阵“金乌学“研究的热潮,希望从这个角度揣摩这个高调的盗贼的意图。然而线索并没有比我自己搜寻的时候多出什么,“金乌学”研究爱好者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后面关于”金乌“的报道也日益减少了。我揣摩警察局顾着脸面,把一些”金乌“案件藏了起来,或者塞给了别的连环案件,避免被民众指责为无能。我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盗贼,并开始了调查。但是如同我搜索那本古籍一般,我完全找不着这个盗贼的线索。这也难怪,若我能找到,警察也就真是吃白饭的了。
回过神来,我注意到了正端详着我的民警,我这才发现他进屋之后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不过,民警拜访我做什么?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观察着这个民警的动静;这个民警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观察我的动静。茶水慢慢开始不冒出白烟,外面的鸟声也逐渐停歇了。民警看起来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不再继续对我的观察,而是翻起了他的小腰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了装在塑封袋里的一张皱巴巴的纸。他用弯曲的食指和拇指夹起这个塑料袋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把它夹着,移动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有些年头的一张小纸,大概是 10 里面长宽左右。它的背面(我认为是背面,因为上面什么也没写)一片空白,除了各种经过蹂躏收获的褶皱以外,还有一个黑色的烫疤。这些褶皱看起来都已经棱角不清,应该是在某一个平整的东西下面压过了不少的时间才恢复成这样;黑色的烫疤中间基本已经碳化,周围辐射出棕色的烧痕。我想警察点点头,示意我看得差不多了,此时警察非常缓慢地转过了一个角度。在旋转的过程中,我们明显注意到在纸的另一半写着一行小字以及一串数字一样的东西。警察将其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后再一次静止了下来,他的手臂呈现出一种非常僵硬的角度。我指指面前的桌子,示意其完全可以把它放下来,但他摇摇头,等着我再接着观察那张来历不明的纸片。
纸片的另一面,正如我前文所说,是一串文字和另一串数字。那串数字我再熟悉不过,尽管我现在已经搬到了新的工作室,但那串熟悉的数字曾作为我与外界重要的联系而存在。上面那串文字则记录着我更加熟悉不过的东西。我将我的视线移开那张纸,疑惑地看着对面的民警。他的手臂由于维持着这个夸张的姿势而微微颤抖,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热切地看着我,我只好揣起手,更加仔细地看这张纸片。
屋顶的金乌(三)
纸片上清清楚楚写着的,是我原来画室的详细地址以及电话号码。字体是用那种相对粗、并且很不适合书写这种语言的钢笔写成的,可以看到有一些字体的结构已经粘在了一起,但这不会影响这张纸条传递的讯息。这张纸的这一面无疑也有一块烫疤,只不过颜色更浅一点,基本上只是一片棕色。除此之外,我在这张纸上找不到任何的信息。
我解开了揣着的右手,四指指向民警并掌心朝上微弓,示意他可以把这张纸收回去了。他看见我的动作,点了点头。将他的别扭的手腕回转了一百八十度,保持着大臂和小臂的角度,将纸条放回了腰包,并从中掏出了另一个用档案袋包着的东西。不过这一次,他很轻松地把它放在了我的桌子上,然后再一次坐直,恢复了之前端详我的姿态。
我拿起档案袋,看着他打算询问是否可以拆开。这位民警用我刚才示意他收回的动作朝着我,示意我打开。我逆时针转着档案袋上的棉线,但里面是什么,我心里已经有数了。这是一个很轻的档案袋,里面可能塞着四五张 A2 大小的纸。揭开了档案袋的封口之后我抽出了里面的东西——准确说是还没有完全抽出,我看见了“日新日报”四个字之后就又塞了回去,顺时针将棉线缠好,打算再一次将它放在了桌子上。民警伸出手,在半空中就接过了档案袋,放回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回到了笔直的坐姿。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些什么,但谁也没有打算说话。我起身拿起桌上的两个茶杯,去厨房添了一轮热水坐了回来。在我回来的时候,沙发上的凹陷尚未完全恢复。我把接好的热水推到他的面前,扶了扶自己的眼镜,“那么,警察先生造访寒舍,有何贵干?”。我感觉民警立得不能更加板正的身姿又直了一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什么,想知道您是否知道这位‘金乌’?”。我正想回复一些可有可无的套话的时候,对方打断了我,“这张纸是从‘金乌’逃逸的藏身处找到的。”
屋顶的金乌(四)
果然,这种戏剧性的发展居然落到了我这个过着平平无奇的人的身上。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咒骂几句——因为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能够接触到“金乌”的好机会。不过!?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我突然想起了数月以前,和我一同造访图书馆的那位气质不凡的女士。总不会是她的,我这样想。于是我打消了我差点吸一口的凉气,端起眼前的热水。热水上的白烟尚且萦绕,彰显着它的温暖。字体,我怎么都不觉得那个字体是……噢,不对我糊涂了,那个是《日新日报》的剪报,并没有什么字体的存在。不过那烫疤像是落下的烟头造成的,这个时候哪里有女士抽什么烟啊。
这样我打定了结论,看着那个正等着我回复的、面无表情的民警,“不,我想我不认识。”这个时候我的热水回到了桌子上。“不过”,我果然还是想说些什么,“我对这个事情很有兴趣,或许是我遗漏了什么细节。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参与你们的行动吗?如果能在现场看见什么……”“不行。”说着民警就站了起来,“今日打扰了,谢谢您的茶水,我这就告辞。”我还没来得及说更多话,就看见他三步两步走到了门口,向我弯了弯腰表示感谢,然后推门出去了,留下一个我还云里雾里地坐在原地。
这个时候,鸟叫便又清晰了起来。我完全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那个名为“金乌”的盗贼为什么要留下那份剪报。我的门铃响了。我本以为我会在门口看见那个僵硬的民警,但是在我打开门后,什么也没有出现。我注意到了躺在我门前的一方小小的报纸。今天的报纸——看来刚才的是报童吧。也对,可敬的民警先生根本就没有按门铃什么的。我拿着报纸回到了刚才的桌子旁,实现不由自主地被报纸的标题吸引了:“金乌”向警察发出挑战,10 月 19 日,他将造访本市博物馆,“盗取”世界名画。这巧了,就是今天吧。
想着自己没什么事情干,于是开始整理自己的着装打算出门先去附近的餐厅随便吃点什么,先去博物馆里面逛逛,看看这个“金乌”到底是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于是我随便弄了些早餐就出门了。在我关上门的时候,我分明听见了屋里的电话传来的铃声。既然我已经关了门,如果是编辑部的催稿啊什么的,那请尽管过来吧!于是我一摇一摆的往博物馆的方向去了。然后我在路上发现了一两只正模仿着我动作的鸽子,也在那里一摇一摆的。我扇了扇手上的报纸,把它们吓跑了。
题外话 1:到目前为止,《两只金乌》一篇的长度已经超过预期了(啰哩吧嗦将近万字了吧?),将这么个长文章放在一起未免太挑战自己的笔力和读者的耐心了,故在此阶截断,将后面的部分放置《两只金乌》(下)或者(中)继续。
题外话 2:这一部分创作实在是预料之外的事情,感觉我已经一定程度地偏离了初衷,但是希望在朝一个还行的方向发展。本小说的实质是不会变化的,只是呈现的结构发生了预期之外的发展而已。是件好事。
修订
- 经读者建议,将“现代的金乌(一)”中的“觅食”一词改为“吃饭”。
- 将“现代的金乌(四)”及“屋顶的金乌(四)”中的“博物馆”改为“图书馆”。